2017年8月9日 星期三

電影: Dunkirk

1

我記得那天很冷,剛下過大雪,出了利物浦火車站,過一條還積著雪的街,就看見這家古董店。不是二手店,是那種整整齊齊擺放著各種精緻物品的古董店。

我停下來,開始端詳放在展示櫃裡的這座頭像。應該是已經年過六十、有點胖的店東正好站在門外,他開口就說:「打完仗後,國防部幫所有參加過英倫空戰的飛行員,無論死活,都塑了一座雕像,這是其中一位。」



我們就這樣在櫃窗邊聊起來。還是在小學的時候,我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沉迷於英倫空戰。當然,對戰爭的感受並不深刻,更多的是像宮崎駿那樣,喜歡二戰轟炸機、戰鬥機的結構和作戰方式。

在倫敦上學時,有一天我在課堂上望著窗外遠方一排排的英國住宅和紅磚屋頂,眼前突然冒出一個畫面 --- 一架德國戰鬥機正在上空纏鬥,試圖擺脫追逐它的英國戰鬥機。(當時能夠闖入倫敦的德國飛機,應該也是九死一生吧?)

反正,我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來,但又無需店東向我解釋什麼是英倫空戰的奇怪年輕人。然而遇上這家店,我所了解的就不再是一場戰爭,而是英國人對這場戰爭的一種情緒。在店東的輕描淡寫中,你能體會到一種低沉的凝重。例如店裡的另外兩名店員,也走了出來,一言不發,只是聽店東說。

說著說著,店東說年輕人,多少多少英鎊給你吧。那是很低的開價,我直接拿出荷包來,抽出其中一張紙幣就夠了。換句話說,這件雕像不講錢。店東把雕像交給我時稍微停頓了一下說:「這是很有價值的物品,好好收藏它。」




就是這樣,這座雕像我保管了廿多年,有段時候它放在辦公室的桌上,有段時候它放在家中書桌上。我不時會猜想它是如何被放在古董店的展示窗中,也許他和妻子都去世了?他是否在大戰中就已陣亡?

兒子出世後,那傢伙是再世孫悟空,我怕發生不測,於是把它放進有玻璃門的書架上層一角。果然,兒子自幼都沒有注意到這座雕像,直到他去看了Dunkirk。

「你怎麼會有這座雕像的?」他問我。

我告訴他這段往事。他把雕像拿在手裡打量,然後告訴我,這位飛行員有點像電影中Tom Hardy扮演的飛行員。「是嗎?」我感到有點驚訝。然後兒子慨嘆說:「這東西可不能用錢衡量。」

英國人是個懷舊的民族,幾乎所有人的所有遺留物,書本、鋼筆、相機、杯杯碟碟,最終都會整整齊齊的存放在某處。一般的物品會在二手攤出現,更為貴重的,則會放在倫敦查寧十字街這類地段的名店中。

然而歷史仍舊是很難傳承的,除了文字,我們很難把握更細緻的東西,例如某個時代的情緒或是個體的經歷。就像眼前這座雕像所代表的歷史,由利物浦的一家古董店,傳到我的手上。雕像代表的飛行員,甚至是古董店店東,都可能已去世了。

能夠陳述他們某個層面往事的人,卻是遠在香港生活的我。「等你老爹有個三長兩短死了,希望你不會讓它流落到夜攤上。」我對兒子說。



2

兒子是跟舅舅去看Dunkirk的,他看完回來之後我問他:「好看嗎?」他點點頭。「是不是把一件簡單的事拆開幾個層面來拍?」我問道。

兒子瞪大眼望我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我說:「沒什麼,那個導演學電影的年代,就是流行這套。」兒子看了,我還沒看,不想他「劇透」。不過,我還是借此機會給他埋一點後現代理論的種子。

Christopher Nolan的敍事內容和方式,對於我來說還是比較易於理解的。例如:夢境/自我的分裂和喪失/Inception,資本主義的崩潰/蝙蝠俠,太空時代的旅行/Interstellar。

對於我來說,Nolan其實不是創意型的導演,他反而是很執著的完成自己青年時代的一些主流意念,而且完成得很出色,亦因此他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創造力和理解力。

但是Dunkirk,我覺得並不屬於Nolan過往的電影類型,它來自更為廣博的泉源,是英國當代grand narrative的一部份。我記得當年Saving Private Ryan在英國公映的時候,一些英國老兵就曾經抱怨,二戰真正的救援行動是在Dunkirk發生,為什麼卻沒有電影來描述這件事?

與其說Nolan想拍一下不同的戲路,我更相信他是嘗試為英國的grand narrative補上一些細節,以便這場敍述得以沿續。我相信,每當我端詳自己收藏的飛行員塑像時,多多少少能體會到這場敍述的內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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